深稿丨万安桥大火背后的木拱廊桥困境:30多年曾损毁51座,造桥技艺面临失传风险

时之眼 2022-08-10 09:42:39

大象新闻·东方今报首席记者 李长需

8月6日晚,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内现存最长木拱廊桥——福建宁德屏南万安桥突发大火,火情于当日晚上10时45分被扑灭,桥体已烧毁坍塌。

(万安桥失火照。据央视报道)

“月照虹弯飞古渡,水摇鳌背漾神州。”清代贡生江起蛟诗中所描绘的壮观景象,经过一场大火之后,已不复存在。启动修复万安桥,重现长虹卧波的景象,势在必行。屏南县政府部门也做了计划启动修复表态。

万安桥的这场大火,以及它重建所要面临的问题,让我们有机会重新审视其背后隐藏的木拱廊桥群体,关注它们的过往与现状,以及存在的困境,以便我们更好地保护这“世界桥梁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个品种”。

万安桥修复启动在即,技术上没有问题

五个桥墩,孤零零地立在河道中央,互不相连,桥下的河道里,零星地散落着被烧焦的木条。

看着“发小”发过来的万安桥被烧后的照片,在外经商的包阳内心无法接受:“童年的记忆没有了。”

包阳的老家,就在万安桥的一边,叫长新村。万安桥横跨长桥溪,连接着长桥村与长新村。“桥上很凉快,一到夏天天热的时候,我们几个小伙伴就会到桥上乘凉玩耍 。”

(万安桥未烧毁前。屏南县木拱廊桥保护协会)

内心深处,包阳还是希望万安桥能够得到重建,因而格外关注相关的信息。事发次日,屏南县官方通过媒体发声表示,将第一时间查明火灾原因,从严追究相关责任人责任;同时还要启动万安桥修复工作,目前已初步拟定修复方案,将按程序向上审批。

很显然,万安桥是要重修的。包阳还注意到,8月7日,屏南县副县长李章通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还特意对计划启动万安桥修复做了解释。

李章通说,万安桥虽然桥面被烧毁,但其主桥体还保留完整,万安桥有5墩6孔,其中5个桥墩都还是完整的。有一边的桥头处也被抢救下来了,桥头有一个附属设施大圣庙也是保留完整。同时,他们本地也有着一些优秀的非遗文化传承人,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借助各方的资源,能够启动廊桥修复工作。

而出生于木拱廊桥传统营造技艺世家的黄闽辉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也说,万安桥烧毁后,现在还留有一个拱,桥墩都在。以如今的技术,修缮万安桥肯定没有问题。“如果这次修缮需要我们,我们肯定会参与。”

黄闽辉是长新村对面长桥村的,包阳认识。黄闽辉的父亲叫黄春财,是国家级非遗项目“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的传承人。他就是李章通副县长口中的“优秀的非遗文化传承人”。

万安桥曾遭三次焚毁,一家四代三次维修或重建

包阳说,屏南县的黄家,可谓造桥世家。万安桥近百年的几次重建和修复,都是黄家人来做的。黄家四代人,可说是万安桥近百年的守护神。

历史上,万安桥经过三次焚毁,也经过三次重修及多次维修。据《屏南县志》记载:(万安桥)戌子(经考证,疑为1708年)被盗焚毁,仅存一板。乾隆七年(1742年)重建。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又遭盗焚,架木代渡。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复建。20世纪初又遭火烧,1932年再次重建。1952年西北端被大水冲毁两个拱架,1954年重修。

黄家修万安桥,始自1932年;黄春财的爷爷黄金书,就是万安桥1932年那次重建者。重建万安桥时,黄金书带着两个儿子黄生富和黄象颜一起建桥,万安桥上因此也刻下了两个儿子的名字。

黄春财15岁便跟随父亲黄象颜到福建的建瓯市、顺昌县、古田县等地造桥建屋;1952年,万安桥被大水冲毁后,1954年重建时,18岁的黄春财一起担起了主墨重任,修复了部分桥体。

(黄春财与万安桥图纸。据屏南旅游官微)

两年后,黄春财“主绳”(指挑大梁)建造了上圪桥,成为当地廊桥工匠的后起之秀。但此后建桥的机会越来越少,他最后一次造桥是在1969年。

沉寂30多年后,直到2003年被国家文物局相关人员找到后,黄春财才再次出山,并将两个儿子黄闽屏、黄闽辉叫到身边学习,父子3人在屏南县先后修建了10余座廊桥。

2016年,万安桥局部桥体腐蚀变形,还是黄春财与儿子黄闽辉等人负责对其进行了修缮。

一家四代守护万安桥近百年,当39岁的儿子黄闽辉回家告诉黄春财时,包阳听说80多岁的老人很痛心,一夜都没睡着觉。

(黄春财主墨建造的福建省屏南县十锦桥,能主墨的师傅不多了。屏南县木拱廊桥协会图)

万安桥之外的100多座木拱廊桥群体也应该得到关注

“万安桥焚毁,从文物角度来看,自然是一件极痛心的事儿,但对于闽北浙南这一带的木拱廊桥群体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它或引起人们更多地重视来保护好这个群体。”一直关注木拱廊桥保护的包阳说。

根据《浙江日报》的报道,目前在浙南闽北山区保存有自宋代以来的各式木拱古廊桥100多座,主要留存在浙江庆元、景宁、泰顺,福建寿宁、屏南、周宁、建瓯、政和、松溪等县市。

而据福州大学厦门工艺美术学院副教授吴世丹的统计,仅福建省各地20世纪70年代之前重建或始建,且目前未损毁的木拱廊桥就有89座。其中,宁德地区以60座的数量远远超过福建其他地区,超过了总数的三分之二。

2009年,木拱廊桥迎来高光时刻。这一年,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首批《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而到了2012年,闽浙两省七县的22座“闽浙木拱廊桥”已被国家文物局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准备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而失火的万安桥,正是打包申遗的22座中的一座。

根据万安桥正中一块嵌入桥墩的石碑题记可知,该桥建于“元佑五年(1090年)庚午九月”,与《清明上河图》中的“汴水虹桥”是同一时代的建筑。这佐证了木拱廊桥建造历史达到了900余年。

但在这900余年里,木拱廊桥并没有“汴水虹桥”那样的名声,一直处于寂寂无名的状态。直到1980年左右,桥梁专家唐寰澄在福建、浙江考察了80多座木拱廊桥后,证明该地的桥梁就是“失传”了900多年的木拱桥,且是《清明上河图》中的汴水虹桥贯木拱的一脉相传和改进形式。这些桥中的三座桥被桥梁大师茅以升编入《中国古代桥梁技术史》后,木拱廊桥受到了世界桥梁界的广泛关注。

(清明上河图中的汴水虹桥。据屏南县木拱廊桥保护协会图)

但在包阳看来,尽管准备入选世界遗产了,但这100多座木拱廊桥,并非都像与万安桥一样那么幸运,那些关注度少的甚至寂寂无名的,都不能任由其自生自灭。

福建30多年间曾损毁50多座木拱廊桥

因为木质结构构造,木拱廊桥极易受到自然灾害或人为原因的破坏。历史上因此损毁的木拱廊桥并不在少数。

根据福州大学厦门工艺美术学院副教授吴世丹的调查,福建省在上个世纪70年代之后(即1970年后)的30多年间,因自然灾害或人为因素所损毁的木拱廊桥达到了50多座以上,使得同期福建木拱廊桥的数量锐减。

(后续发现的部分贯木拱桥实例)

木拱廊桥的第一个“杀手”,便是台风、山洪这些自然灾害。木结构的构造,又长期暴露在山间野外,因而极易朽坏,遇见较大的台风及山洪,木拱廊桥便会轰然倒下。比如,2010年6月18日的特大暴雨引发的山洪,就将南平市延平区的八字桥、月圆桥、落托桥等三座廊桥冲毁;2016年7月9日,台风“尼伯特”引发的山洪,将宁德市周宁上坑桥冲毁;2016年9月15,福州闽侯县的三溪桥、龙津桥也被超强台风“莫兰蒂”及其引发的山洪毁掉。这些被毁的木拱廊桥或被重建为水泥桥,或再未重建,令人惋惜。

此外,还存在着其他一些“杀手”。比如造桥修路、水库建设、城区扩建等,也会使得一些古桥因功能缺失、服务大局等原因改建或消失。比如屏南友谊桥因新建水库而消失,福安真武桥因交通需要在1989年被改建为石拱桥。

此外,当地群众的安全意识不强或保护措施不力,也会造成损毁。比如,2004年古田半山桥、2006年屏南百翔桥、2011年武夷山余庆桥均毁于人为火灾。

(木拱廊桥结构图(《“非遗”项目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的辨证传承——以福建木拱廊桥为例》)

木拱桥造桥技艺“重建天日”后,新建、重建、迁建21座

50多座木拱廊桥被损毁后,又有多少能够得以重建或修缮呢?

根据福州大学厦门工艺美术学院副教授吴世丹的研究,福建省在上个世纪70年代前(即1970年前),仍有较多的新建或重建木拱廊桥投入使用,但之后却存在着一个30多年的真空期——即从1970年开始的30多年间,福建各地再未新建或重建一座木拱廊桥,仅仅有一些零星的桥梁得以修缮。

为什么从一个仍有着较多的新建或重建期突然进入了一个30多年的真空期?这显然与木拱廊桥造桥技艺的“消失”有关。自19世纪60年代开始,现代公路桥梁建造技术开始盛行,木拱廊桥逐渐丧失交通主干的地位,福建木拱廊桥造桥木匠们面临着无桥可造的窘境,便纷纷转了行。

转机出现在2003年1月份,当时国家文物局组织调研屏南万安桥时,当地政府部门工作人员找到了已是67岁的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传承人黄春财,木拱桥传统营造这种技艺才“重见天日”。

(木拱廊桥桥体木拱架构体系构成分解图。唐寰澄绘)

传统营造技艺重出“江湖”,福建各地才开始启动重建、新建木拱廊桥项目。从屏南县2005年异地迁建金造桥和清晏桥开始,福建各地至今已累计新建、重建、迁建木拱廊桥21座。

“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面临失传危险?

虽然重出了“江湖”,并新建、重建、迁建了21座木拱廊桥,但并不意味着“木拱廊桥传统营造技艺”没有失传的危险。

周宁县秀坑村张氏世家的第八代传人张昌智,曾在2014年7月前往德国雷根斯堡修建过一座木拱廊桥并引起轰动,但回到国内后,他依然慨叹自己要面临技艺失传的困境。

作为张氏造桥世家的第八代传人,他和堂兄弟张昌云、张昌泰、张昌居等人都会木拱廊桥传统营造技艺,但近40年来,他们几乎没有承接到造桥项目,以至于为了生计都纷纷改了行。没有活干,子侄辈也很少有实践经验,靠口传身受的技艺没有办法传承下去。

黄春财比张昌智好多了,他2008年成为了国家非遗“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项目的传承人,也因此接到了10多个项目,儿子、孙子也参与进来,但著有《编木拱桥》的建筑学者刘妍在接受中新网采访时评价说:“客观地说,黄家1932年、1954年建的桥,秀美和谐、‘舒服’‘讲究’,2014年建的桥,却显得僵硬失调。”

(黄春财手绘木拱廊桥设计图纸。屏南县木拱廊桥保护协会图)

刘妍提出了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同一个家族的技术传承、甚至同一人的技术手法,为什么1932、1954年能令人愉悦,2014年则差强人意?

实际上,作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黄春财已80多岁,早已处于退养状态;而另一国家级传承人郑多金则已于去年去世。郑多雄等数位省级木拱桥传统营造技术非遗传承人,年龄也多在六七十岁左右。木拱廊桥传承人发年龄层次、人员梯队构成尚不健全,技艺传承仍处在危险的边缘。

2009年10月1日,“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项目”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批准列入首批“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也表明了该项技艺传承人数量锐减,可能导致技艺失传的危险状况。

目前,在闽东地区屏南、周宁、寿宁等三县,能寻访到的木拱桥传统营造世家只有四家,除了屏南县长桥镇黄氏世家和周宁县秀坑村张氏世家之外,还有屏南县代溪镇忠洋村韦氏世家和寿宁县小坑何、郑世家等。其代表性的传承人,也就是能主墨的师傅,除了屏南县的黄春财之外,还有周宁县张昌云、浙江泰顺县的董直机等不多的几人。

打破家族传承藩篱建立活态传承机制

木拱廊桥传统营造技艺传承的原则是持守技不传外人,且坚持父子之间的口传心授,并没有一套完整的传承规范。这种小范围的传承无疑加剧了面临失传的危险。

福州大学厦门工艺美术学院副教授吴世丹在其相关研究中建议,应该打破藩篱建立活态传承机制。一方面,当地应该加大对传承人的扶持力度,根据等级给予必要的补贴,在确保传承人利益的前提下,通过建立传习所等培训平台,鼓励传承人带徒授艺,打破传统传承局限。同时,也应保护基于木拱廊桥的民间信仰、民间聚会、风水等民俗文化,顺应木拱廊桥向“风水桥”、“景观桥”等功能转化的趋势,并将木拱廊桥技艺融入到当地社会文化环境与经济发展当中去,形成木拱廊桥、营造技艺及其生态环境三位一体的保护,实现技艺的活态传承。

吴世丹还建议,面对处于危险状态的“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应该普遍采用抢救性措施,开展记录传承人口述史工作和专题纪录片工作,将“技艺”转化为文字、音像“记忆”;同时,也应给传承者提供更多实践的机会,再将“记忆”转化为“技艺”。

此外,还应扩大《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扩大保护范围,并完善木拱廊桥的传承类型。

据记者了解,“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入选联合国《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项目所在的省、市、县,都对各级传承人的传习活动发放了专项资金,并鼓励民众参与造桥活动。最近4年来,浙闽两地通过募款捐建,新建了32座木拱廊桥,传承人队伍也有所扩大,由33人增加到了52人。

来源: 时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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